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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主角》的写人艺术 发布时间:2020-01-15 来源:光明网

  作者:张烈鹏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选结果揭晓后,笔者网购了一整套获奖作品。厚厚的一摞图书送来时,陈彦的《主角》最先吸引了眼球。这本书的封面设计很有特色:鲜红的“主角”两个大字后面,是一张黑白底色的名伶头像,——明眸善睐,含情脉脉,行头整齐,俏丽迷人。在红与黑的色彩反差中,她似乎正带着岁月的风尘,朝着“主角”的目标款款而来。这个美人的形象,深深地刻在了笔者心里。及至读完这部754000字的鸿篇巨制,笔者愈发深切地感受到,作品塑造的人物群像,比封面上的绝色佳人,更让人心动和震撼,更让人难以忘怀。

  个人认为,《主角》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秦腔表演艺术家忆秦娥等鲜活生动的典型人物。对作品高超的写人艺术进行探究,具有多层面的重要意义。以主要人物忆秦娥为例加以分析,可以发现,《主角》的写人艺术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抓住个性特征来塑造人物形象

  忆秦娥原名易招弟,小时候是个头发蓬乱、长满虱子和虮子,只知道在山坡上放羊的农家娃。报考县剧团时,被舅舅胡三元改名为易青娥;出名后,又被剧作家秦八娃改名为忆秦娥。贫苦的出身,以及近半个世纪人生的兴衰际遇、起废沉浮,赋予了忆秦娥勤劳、善良、执著、隐忍、吃苦耐劳等诸多性格特点。作品敏锐而准确地抓住这些个性特征,努力发掘其人性深处的蕴藏,成功塑造了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一代名伶形象。

  忆秦娥勤奋刻苦,学艺认真。为了演好《打焦赞》,她拿大顶、学棍花、练“一对灯”、包大头,演出结束后竟晕倒在后台,遭受了非凡的苦累甚至是生命的绞痛;为了演《鬼怨》《杀生》,她练水袖、练宝剑、练“卧鱼”、练吹火,即使是在皮亮寻衅滋事时,依然在排练场上练功。天道酬勤,忆秦娥一步步成长为一代秦腔皇后,享誉三秦,名扬四海。

  忆秦娥憨厚朴实,心地善良。她脑瓜子不活,不善言辞,忍辱负重,当过烧火丫头,受过城里人的欺凌。她心眼好,待人真诚,不仅对农民母亲、智障儿子及坐过牢的舅舅柔情似水,而且对曾经带给她侮辱和伤痛的廖耀辉等人,也是不计前嫌,解囊相助。她还收留了乡下的穷孩子宋雨,并将她培养成了新一代梨园主角。

  忆秦娥命运多舛,性格坚强。初入剧团,就承受了舅舅锒铛入狱的压力,失去了在县城的唯一靠山;满一学年考试,又受到黄正大的打击报复,由演员改行到厨房帮灶;少女时代,险些被廖耀辉强奸;事业有成,却又经历了两段不美满的婚姻;十月怀胎,偏偏生了一个智障儿子,而且在几年后,儿子意外坠楼夭折;刚当剧团团长,就因为演出过程中的严重踩踏事故而被问责……面对命运的捉弄,忆秦娥痛苦过,悲观过,失望过,退却过,但最终还是昂起头颅,顽强地挺了过来。正如这部书封底的评论文字所言:“忆秦娥五十余年的人生经历及其心灵史,也成为古典思想应世之道的现代可能的重要参照:即便内忧外患、身心俱疲、偶或有出尘之思,但对人世的责任担当仍使她不曾选择佛禅的意趣或道门的人性逍遥,而是在儒家式的奋进中觅得精神的终极依托。作者笔下的世界,不乏人世的苍凉及悲苦之音,却在其间升腾出永在的希望和精进的力量。”

  设置戏剧冲突来塑造人物形象

  《主角》的作者陈彦是著名剧作家,曾创作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他在创作长篇小说时,大量吸收了戏剧文学的营养,尤其是注重设置戏剧冲突,不仅使得故事情节更加丰富复杂,而且使得人物形象更加活灵活现。就《主角》而言,围绕忆秦娥的人生际遇,作者既设置了外部冲突,也设置了内部冲突。

  一方面,是忆秦娥与他人之间的冲突。

  ——与同行的冲突。

  忆秦娥被黄正大排挤,列为“反对走后门”的清理对象,发配到厨房当烧火丫头;被楚嘉禾视为情敌和演艺上的对手,楚嘉禾对她当面泼饭羞辱,背地传谣诋毁,舞台上争抢角色,生活中勾引其丈夫;被龚丽丽嫉恨,遭受龚丽丽丈夫的暴力威胁……这些矛盾冲突,写出了忆秦娥成长路上的种种不易,暗示了她的上进和倔强。

  ——与丈夫及其他追求者的冲突。

  忆秦娥的第一任丈夫刘红兵,是北山地区行署副专员的儿子,对忆秦娥高调示爱、死缠烂打,其间发生了许多富有戏剧性的事情。比如:提警棍救美,帮忆秦娥租房,随团进京演出等等。忆秦娥并不爱他,但在谣言满天飞的困境中,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委身于他并结婚生子。最终,又因亲眼目睹刘红兵出轨而提出离婚。

  忆秦娥的第二任丈夫石怀玉,是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大胡子画家,画技高超,但能说能谝,行为怪异:租房终南山,为的是营造二人世界;恐吓忆秦娥的傻儿子,并私下给他喂安眠药;死缠忆秦娥,为她画裸体像,等等。忆秦娥爱他宠他,却因为儿子坠楼身亡,两人感情破裂;后来又因为发生了裸体画参展事件,忆秦娥泼墨毁画,石怀玉自刎在美术馆。

  除了两任丈夫之外,忆秦娥与其他追求者之间也有许多戏剧冲突。比如,廖耀辉的猥亵,“六匹狼”的围攻,封潇潇的知难而退,刘四团的重金诱惑,也都是一波三折,跌宕多姿。

  作品通过忆秦娥与上述异性的情感冲突,艺术地再现了她的忠贞、正派、传统等内在品质。

  ——与亲人们的冲突。

  姐姐、姐夫需要她找戏迷推销药材,弟弟易存根需要她寻求生活门路,儿子刘忆需要她照料,养女宋雨需要她传艺。这些都是忆秦娥生活中面临的重压。尤其是宋雨长大后,不仅替代了她的主角位置,而且回到了亲生父母的怀抱。作品通过这样的矛盾冲突,表现出忆秦娥的隐忍、受难、牺牲和奉献。

  另一方面,是忆秦娥自身的内心冲突。

  《主角》并没有将忆秦娥写成高大全式的人物。在作品中,当生活露出无情的一面时,忆秦娥也有过激烈的内心冲突。这种戏剧冲突,表现在描写方式上,就是运用了生动的心理描写;表现在故事情节上,就是写出了她的逃遁和无望。比如:由于不想当“火头军”,她曾经决定撒手不干了,并在后半夜逃离剧团,跑回老家;为了给孩子赎罪,她一度住进尼姑庵,一待就是好几个月。忆秦娥的这些行为,是她内心冲突的外在表现,也是她形象塑造的重要组成部分。

  活用创作手法来塑造人物形象

  《主角》是一部气势磅礴的现实主义佳作。作者以扎实细腻的笔触,尽态极妍地叙述了忆秦娥的人生经历,以及与秦腔、大历史的起起落落之间的复杂关联,使得各色人等于转型时代的命运遭际穷形尽相、跃然纸上。“经由对一个人的遭遇的悉心书写,让更多人的命运涌现在他的笔下。”作者陈彦就是这样,成功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凭借着对生活的熟稔和叙事的精准、老道,“尽量贴着十分熟悉的地皮,把那些内心深处的感知与记忆,能够皮毛粘连、血水两掺地和盘托出”,进而为中国当代文学画廊塑造了忆秦娥这个独具个性的艺术形象。

  值得称道的是,《主角》在写实的同时,也灵活运用了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比如,作品下部的第一节,写忆秦娥梦见牛头马面带她见阎王的情形。作者大胆想象,并以戏为文,创造性地采用剧本的写法,通过抓人、审讯、参观等场面,诠释了“虚名莫求”的道理。第三十九节,写忆秦娥再次被牛头马面拉去,参观“‘大师’矫治术分院”,看小鬼们一层层剥下“大师”们的脸皮;走近“挂名矫治术分院”,目睹“挂上各种名头的人”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押解到“虚名矫治术分院”,被小鬼们刮去脸上贴的金。这些情节,通过浪漫主义手法,表达了忆秦娥对人生的顿悟,成功地提升了人物形象。

  通过对话描写来塑造人物形象

  也许是作者长期从事剧本创作,擅长对话描写的缘故,《主角》里的对话占了相当大的篇幅。这些对话,不仅推进了故事发展,而且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一是揭示了人物身份。比如作品上部第一节,写忆秦娥去报考县剧团,娘把她姐舍不得戴的两个花卡子从抽屉里翻出来,别在了她头上。她问母亲:“姐不让戴,你就敢给我戴?”简短的一句话,就把忆秦娥的贫苦农家子弟身份暴露出来了。

  二是凸现了人物性格。比如作品下部第二十九节,写石怀玉为穿着白娘子服装的忆秦娥画像,并试图与“化了妆的白娘子”睡一回的时候,忆秦娥异常恼怒地说:“石怀玉,你这个臭流氓,难怪折腾一天,都画不好白娘子,你就不配画她。今辈子也休想画好白娘子。老实告诉你,我心中的白娘子是任何人都不能亵渎的。”这段对话,有力地昭示了忆秦娥对艺术的虔诚之爱。这也是她最鲜明、最突出的个性。

  三是彰显了人物命运。例如作品下部第三十九节,写忆秦娥与著名剧作家秦八娃的对话: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我害过一个人吗?我甚至是见了蚂蚁都要绕着走开、不愿踩死的人。别人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谁让你要当主角呢?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因为你主控着舞台上的一切,因此,你就需要有比别人更多的牺牲、奉献与包容。有时甚至需要有宽恕一切的生命境界。唯有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无限延伸放大的。”

  这两段精彩的对话,彰显了作为秦腔主角的忆秦娥之困惑所在、命运所在、价值所在、前途所在。正如作者在《后记》里所说的,“一个主角,就意味着非常态,无消停,难苟活,不安生”“我的忆秦娥就这样光光鲜鲜、苦苦巴巴、香气四溢,也臭气熏天地活了半个世纪。”

  (作者张烈鹏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