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文君
我投身儿童文学事业时间不算长,40年左右,比起一些前辈差很多。为何能坚持40年,是因为儿童文学是孩子寻找美、寻找幸福的百科全书。何况,儿童文学作家这个职业大有乐趣——忠于独创,能够写出东方情怀和有意思的文本,并且看着出版社将它们变成活泼的书。不过,更有一种无形的责任,以及对文学的痴迷和热爱,推动我在文学艺术上不断超越自我。努力在儿童文学创作领域跋山涉水的、向往写出精品力作的作家,往往都是扎扎实实爬格子的人,而不是跳格子。
从1982年起,我出版了70多本书,获各种奖也有80余次,虽然现在写作主要用电脑了,但在我心里,还是愿意把写作叫“爬格子”。我最向往的生活是爬一辈子格子,所拥有的是笔、深度的眼镜、清贫的生活、一屋子书,以及对于写作的爱和勇气。
近年来,中国儿童文学市场向好,不少作家脱贫了。但是在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社会风气也有些功利化。这时候,作家自身的坚守就显得很重要,要呵护美好的姿态,维护独有的价值,在多元文化时代的选择中,保持高雅的追求和内心的宁静。
关于儿童文学是儿童重要还是文学重要,这个争论从来没有结束过。我想,其实两者都举足轻重。一个作家的造化不是单一的,取决于作家对艺术的态度,取决于心灵家园是否丰富,艺术的造诣能否进步。而作为儿童文学作家,除了要具备种种文学的创造能力、叙事能力、价值判断、美感、语言魅力等,还要有对儿童叙说的举重若轻的能力,要有一个大有难度的综合能力。我希望因为内心强烈的创作冲动而去爬格子,我在今年出版的《云三彩》就是这样一部慢慢积累而成的儿童文学作品。
20多年前,我就已对“外来的女孩”这一题材产生浓厚兴趣,我想要表达的最核心的问题其实是城镇化对于女性的解放。因此,《云三彩》的故事着重展现小女孩李三彩的个人解放和心灵开放。城镇化的过程必然涉及人的迁徙,从乡土中国的熟人社会迁徙到充满隔膜和距离感的都市空间,乡村社会结构和生活环境,比如多数农村的“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方式,实际上对于女性的身体和心灵,在观念上都有着一定的束缚,而城镇化的迁徙对于女性来说,就像是从潘多拉魔盒里被释放出来一样。
书写儿童,要根植于儿童的心灵世界,视角和审美更要根植于社会、人性,探讨无限的可能性。《云三彩》里的小女孩李三彩初到上海时,在学校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而在家庭中,她的父母将一腔热忱都倾注在了弟弟身上,她缺少父母之爱和朋友之爱。在上海这个形形色色、你来我往的都市空间中,三彩与爸爸、妈妈和弟弟之间的隔膜,与同学、老师和社会的隔膜,促使她的内心世界产生了质的变化。在以小农经济为主导的农村社会空间中,三彩带有“女侠”的个性和特质,有着对于自我身份的明晰认定,但她在上海作为一个外来者,面对社会的转型,城市中的现代生活,现代服务业的兴起,必须要融入城市、理解城市,因此三彩进入城市空间以后需要做出许多改变。
上海到底是什么?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花了较多的功夫,我曾经在面对每一位采访对象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第一次从家乡来到上海,什么感受让你最为深刻?”我记得很多人不约而同地谈到了饮食,有人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吃传说中的豆浆、油条,有人说第一次到上海吃的是进口的橡皮糖,也有人说在上海第一次吃蛋黄不烧熟、可以用吸管吸食的煎蛋,感觉自己很有成就感,生活方式突然间变得洋气了。我还曾经到过一位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的女性家中采访,从外表上看,这已经是一个非常上海化的东北女性,无论是她的上海话,还是做事、穿着都是地地道道的上海风格。直到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她在家做了一盆“乱炖”,突然意识到她虽然想融入上海,但是内在的基因还是更喜欢自己家乡的饭菜。人不可能完全脱胎换骨,也不需要脱胎换骨,一样也可以融入这个城市,这就是上海。
我曾收到过一位读者的来信,这位从外地到上海上大学的男孩子刚到上海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对上海很熟悉,原因是他当年看过我写的“贾里”系列里面的一本书《小鬼鲁智胜》,这本书里虽然没有刻意去描述上海的风土人情,却让他从中感受到了上海的风情和社会各方面。
回想起来,图画书文本《我是花木兰》也是根植于童年,显现社会新形态和传统文化力量共存的社会。它讲述了一个女孩成长的故事,这种东方审美的作品此前被很多人诠释过,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挑战。为了精准把握当代儿童的审美视角和语言叙述,其间,我找了100个孩子,请他们说说心目中的花木兰。在我选择用什么艺术形式表现花木兰的时候,一个新鲜的念头冒出来,能不能让1000多年前的花木兰和现在的孩子对话,用新颖的双重视角,双线叙事。
有了当代儿童的视角和审美,还必须有历史视角、文学陈述和艺术造诣,要忠于当年的社会风情和文化关联。为此,我去了荒漠、古战场、山川,体验花木兰上战场的感受。去甘肃、河南的一些地方,从不断挖掘出来的铁甲、兵刀、长矛中,推断出古战场当时的场景。在那无限空旷的地方,看飞鸟的影子、浮动的云彩,并将这一切升华为文化想象。
北魏时期的民风是比较开放和彪悍的,花木兰家乡的妇女都会骑马、射猎。为了探索花木兰的特质和天性,我还尝试从富有特色的地方戏着手。公认的花木兰故里——河南商丘虞城县一带所唱的豫剧和常香玉老师唱的豫剧不同,是豫东调,吸收了大量的山东梆子唱腔加以融合。听着豫东派马金凤老师的演唱,行腔洗练、轻盈明快、俏丽活泼、字多腔少,在其代表剧目《花枪缘》中有显著表现。我从这些声音里推想出花木兰的面貌,还有干练的口音和嗓音。
《我是花木兰》用了一个双重的构架,既有古老故事的叙述,也有当代女孩的心语。文本最后的一些文字是文本的魂:一起从军的铁哥们儿来看她,花木兰悄悄避开,嘱咐弟弟陪他们玩。铁哥们儿未必知道,久战沙场,军功累累的“木兰兄弟”,是个女孩。而在另一条线,当代的小女孩对性别又有不同的认定,从中感悟时代的变迁和进步。
最近得知,《我是花木兰》即将在美国、日本、英国出版,我感到自豪。
作品的写作过程是心灵开放的过程。爬格子是忠于独创的,严谨而艰难,也是坚持自我、探索写作的无限可能性的过程,让一种勃勃燃烧的精神内力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