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复兴
天坛是明朝永乐年间所建,在北京城,是一座老园林,论辈分,颐和园都无法和它相比。如今,天坛在二环以里,交通方便,游人如织。我小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50年代,天坛尚处城外,比较荒僻,四周大多一片农田、菜地或破旧的贫民住所。那时候,没有辟开东门,在东门这个地方,天坛的外墙有一个豁口,我们一帮孩子常踩着碎砖乱瓦,从这个豁口翻进天坛,省去了门票钱。记得那时的门票只要一分钱。
体育馆以及南边的跳伞塔和东边的幸福大街的居民区先后建成,有一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开到这里,体育馆是终点站,到天坛才方便了些。天坛后来开了一扇东门,周围渐渐热闹起来,荒郊野外的感觉,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被打破而成了历史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有时会到天坛墙根儿玩。也怪,记不大清进天坛里面玩的事情了,只记得在天坛墙根儿黄昏捉蛐蛐,雨前逮蜻蜓的疯玩情景。那时候,家住打磨厂,穿过北桥湾和南桥湾,就到了金鱼池,过了金鱼池,就到了天坛墙根儿底下了,很近便。
后读陈宗蕃先生的《燕都丛考》,他说:“天坛明永乐十八年建,缭以垣墙,周九里十三步,今仍之。”他计算得真精确,连多出的那十三步都丈量出来了。他说的“今仍之”的“今”,指的是民国二三十年。后来,天坛这一道九里十三步的外墙,被后建起来的单位和民居蚕食了不少。不过,西从天桥南口,东至金鱼池,也就是到如今的天坛东门这一带的外墙还完整。我小时候所到的天坛墙根儿,指的就是这一段。这一段墙根儿,一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是各种个体小摊贩的天下,紧贴墙根儿,一溜儿逶迤,色彩纷呈。靠近天坛东门,还有一处专卖花卉的小市场,好不热闹,颇似旧书中记载的清末民初时金鱼池一带平民百姓为生计结棚列肆的旧景再现,历史真有着惊人的相似。
天坛墙根儿内外,据说曾经生长有益母草,颇为引人眼目。《宸垣识略》中说:“天坛井泉甘冽,居人取汲焉。又生龙须菜,又益母草,羽士炼膏以售,妇科甚效。”《析津日记》里也说:“天坛生龙须菜,清明后都人以鬻于市,其茎食之甚脆。”
这都是前朝旧景,天坛井泉和益母草早就没有了。不过,我小时候,天坛有马齿苋。马齿苋没有益母草那样高贵,只是老北京普通百姓吃的一种野菜,想来,因其普通,生命力才更为旺盛,春来春去,一直延续生长,比益母草存活的年头更长一些。
就像益母草是学名,民间叫它龙须菜;马齿苋也是学名,旧日老北京人俗称之为长命菜,同益母草一样,也有药用。益母草须清明前后食之,马齿苋得到夏至这一天吃才有效。这固然属于民间传说,但也不无道理,因为夏至过后,是北京人称之为的“恶五月”,天一热,虫害多了起来,疾病也容易多起来。吃马齿苋,可以消病祛灾,保佑长命。这一传统,有什么科学道理,我不懂,但和节气相关,来自民俗与民间,延续了很久。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这时候都要到天坛墙根儿挖这种马齿苋。特别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闹饥荒的年月,粮食不够吃,母亲常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挖,回家洗洗剁碎了包菜团子吃。
如今,漫说天坛墙根儿找不到一根马齿苋,就是到天坛里面,也找不到了。如今的天坛里面,原来空出的那些黄土地,早都种上了花草,春天是二月兰,夏天是玉簪,秋天,挖去一些草坪上的草,补种些太阳菊、串红、凤仙花、孔雀草等人工培植、剪裁整齐的花朵。
很长一段时间,沿着天坛墙根儿,尤其是西南和东南的一些地方,被后建的房屋侵占和蚕食,其中最突出的是天坛医院和口腔医院,还有便是一片民居,如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天坛东里盖起的一片为数不少的简易楼。如今,为了北京中轴线申遗,这些建筑绝大多数或腾退或迁移,还原了当年天坛轩豁的盛景,中间被外面楼房所阻断的地方被打通,天坛的墙根儿终于可以连接起来,几近陈宗蕃先生在《燕都丛考》中考察的那样,有着九里十三步的长度了。
人们往往只记着祈年殿清末时曾被大火烧毁的经历,其实,在历史的变迁之中,天坛墙根儿的命运一样跌宕周折,而且,缠裹的周期更长。如果说天坛是一本大书,祈年殿是天坛最为醒目的内容,那么墙根儿则是这本书的封面,或是封面上必不可少的腰封。
如今,天坛的墙根儿内修了一条平坦的甬道。西南和东南方向曾被阻断,甬道的有些地方便成了“盲肠”,后来,甬道彻底连接起来,如同循环畅通的水流。如今的墙根儿内,成了北京人晨练的好去处。每天清早,都会有好多人,身上穿着运动服,手腕上戴着计步器,在这里跑步或走步。即使雨雪天,也有不懈者在坚持。由于天坛外墙是一个圆,这条连接着东门、北门、西门和南门的圆形甬道,变成了运动场的一条塔当跑道。当初,建天坛的时候,古人认为天圆地方,是要让它和天相对应,是为了祭天,表达对天的景仰,哪里会想到如今可以蔓延出运动健身的新功能。
如今的天坛墙根儿外面,被整理维修得整整齐齐,曾经出现的琳琅满目的个体户小摊,统统没有了踪影,一切像被吸水纸吸得干干净净。34路、35路、36路、72路、60路、106路好多路公交车,来往奔驰在天坛墙根儿下。每次经过天坛墙根儿或进天坛里面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起这一切,特别是马齿苋。才觉得时间并非是如水一样一去不返,因有过它们的存在,便有了物证一般,让流逝的时间不仅是可以追怀的,也是可以触摸的。
关于天坛墙根儿,还得说一件事。我有一个中学同窗好友,叫王仁兴。他刻苦好学,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初中毕业,却因家庭生活困难,无法上高中继续读书,早早参加了工作。这让我很替他惋惜。我到过他家,在天桥附近,近似贫民窟。从他家出来后,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理解了他的选择,更理解了他的心情。
1968年,我去北大荒,两年后,回家探亲,有一天去大栅栏,路过珠宝市街,在壹条龙饭庄的后面,看见他坐在那里剥葱。他不甘心命运的安排,靠着刻苦自学,最终从一名店小二成为一位研究中国食品史的学者。其中面对命运艰难曲折的奋争,很是让我佩服。最近,他厚厚的600多页的大书《国菜精华》,由三联书店出版,他打电话给我,问清我的地址,要把书快递给我,顺便告我,他搬家了。
当我听他说搬到了金鱼池,心里有些吃惊。他原来住广安门,楼房质量高,居住面积宽敞,换到金鱼池,面积缩小了不少不说,金鱼池一带的房子质量远不如他原来的房子。我有些不解,如今,房子很是值钱,这么换房,值得吗?
他告诉我:“我一直有个夙愿,就是有一天能把家搬到天坛墙根儿来。现在,终于搬来了。告诉你,每天想逛天坛过了马路就是,近便不说,一到晚上,夜深人静,把窗子打开,就能听见天坛里风吹来松柏滔滔的声音,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他没有说那是什么感觉。他就是为听这松柏涛声,放弃了宽敞的好房子,搬到天坛墙根儿下。
王仁兴有些与众不同。在我的同学中,像他这样与众不同的,不多。就为了贴近天坛墙根儿,每天夜里都感受到从天坛里面吹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松风柏韵?如此对天坛墙根儿富有感情的,我找不出第二人。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29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