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青春壮丽如山河
——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消防救援支队乌恰县大队与祖国西陲的故事
光明日报记者 彭景晖 常莹
2019年10月22日18时,雪霰纷飞,碎琼乱玉飘洒在帕米尔高原的山坡谷底。中国最西端的乡镇吉根乡再往西10公里,山路逶迤。5个人,6匹马,逆着西风,时隐时现。
驮着木箱的马突然脚下一滑,趔趄了几步。马儿抖动马鬃,转头嘶鸣求助。副大队长艾合麦提·艾拜杜拉跳下马,查看了一下马蹄,幸无大碍,又整理整理绳索,向上托了托木箱,安抚地拍拍马背,继续前进。马队的目的地是冬古拉玛山口——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的边界。他们要在严冬到来之前赶到那里,那里有中国的牧民在等待。
这支“马背上的消防服务队”被牧民唤作“保护神”和“可爱的儿子”,他们在这高山戈壁上已经行走了10年。马背上,年轻人身着“火焰蓝”制服,牧民们在冰天雪地里远远就能望见。
1、援梦西陲
2011年7月,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消防救援支队乌恰县大队首任大队长阿依提库节·艾山尼克带队走的就是这条路。在这之前的两年里,他们已经走过很多村庄和牧区。翻过这段最险的山路,意味着国家专业消防救援力量覆盖到了祖国最西端帕米尔高原的牧区。
没有向导,没有通信信号,只有劈头盖脸的大雨。马背上的大木箱装满了安全手册和消防器材。古老的原始的交通方式,装载着先进的消防理念和守护牧民安康的智慧。人与马的身影投射在茫茫天地间,渺小,却伟大,定格着时空。
平安放牧,无灾无难,是牧民的梦。针对农牧区和边境消防安全需要,乌恰县消防大队专门成立了“马背上的消防服务队”,从此消防指战员骑马走戈壁,翻山岭,过悬崖,披星戴月,一路向西。
漫长岁月里,骑马是边境牧民唯一的交通方式。乌恰县海拔在1760米至6146米之间,山高谷深,地广人稀。在脱贫攻坚进程中,柏油马路、“村村通”公路连接起乡政府所在地和行政村,但一些牧区零散地分布在地势险要的高山和戈壁,直到今天仍然无法连通。把先进的消防安全理念带给牧民,还只能靠马蹄一步一步叩击大地。
遥远的地方,有我们的牧民生息。在祖国消防历史的雄浑乐章里,乌恰县消防大队无疑是一只古老的羌笛,孤绝,悠扬,百转千回,吹奏着属于国家和民族的传奇——只要有一个人在,消防力量就在。
千百年来,大自然在中国西陲这片戈壁草场乖戾肆意地行使它的威权,一天的天气如同四季变换,风雨无定,毫无预兆。连绵几天的小雨忽然变成狂风暴雨,原来勉强可走的路变成了泥潭。
“人在拉缰,马儿哀鸣着拔不动腿。”当时的大队教导员朱筱丰回忆道,戈壁空旷,无处避雨,人牵着马在可见度几乎为零的雨中跋涉。
高原上的冷雨像皮鞭像牛筋,粗暴地抽打着马队。箱子外皮和挡雨布都敌不过暴雨冲击,大家就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将箱子裹得严严实实。“县里经费紧张,箱子里的东西金贵得很。”朱筱丰说。
冰冷彻骨,人困马乏,终于找到一个废弃的羊圈歇脚。地面泥泞无法躺,没处坐,他们只能倚着马背,就着雨水吞一口馕,人和马用体温互相取暖。
雨停了,正在执行护边任务的布茹玛汗·毛勒朵大妈,远远看见他们,便策马赶了过来。
布茹玛汗·毛勒朵,中国西陲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这位出生于乌恰的柯尔克孜族牧民,从19岁开始当护边员,在边境线上风雨无阻巡边护边50多年,业绩非凡,被誉为“人民楷模”“最美护边员”。
那时布茹玛汗大妈已做了40多年的护边员,“几乎认得戈壁上的每块石头”,却从没见过这支队伍。她把指战员带回牧区,请到自己的毡房里,煮起奶茶,烤起篝火。
“是国家派来保护我们的。”牧民们都围了过来。看着已经虚脱的年轻人,牧民们流泪了。
就这样,“马背上的消防服务队”与“最美护边员”相遇,在中国一天中最晚的落日余晖里,中国最西端帕米尔高原的牧民第一次在家门口见到了消防队。
2、守望相助
“没有语言能表达牧民对消防队伍的渴望。”布茹玛汗大妈回忆,2008年,一个牧民家里着了火。火星子飞到的地方,房子、草垛、牛羊圈全都烧了起来。风助火势,草场转眼蔓延成一片火海。
“中国的消防力量,保护每一个中国人。”阿依提库节·艾山尼克说,这片草场烧没了,牧民们就只能去往更远更贫瘠的地方放牧。祖国的边境线有多长,安全线就该有多长。
荒蛮的戈壁高山道路崎岖,途中没有路标,指战员经常邀请布茹玛汗大妈当向导,挨家挨户普及消防知识,给牧民送去消防器材。布茹玛汗大妈也给自己添了一份责任,成了义务消防员。几年里,他们一起在边境线上骑马赶路的动人画面,深深刻进了牧民的记忆。
“哈兰,你家的草垛转移到石墙后面10米,旁边堆上沙子”“海来提,干牛粪不能放在帐篷里”“万一河水上涨,马上打开羊圈门,不要管它们,往北面山坡上跑,等待救援”……国家治理能力与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宏图大略,细化为每家每户的安全细节,安全防线在牧民的日常生活中越扎越实。
牧民们陆续在指战员手中接到了印有民族语言的宣传册,学会了应对地震、泥石流等灾难的技能。牧民们认真地听着指战员的讲解和示范,不放过一个细节。细节能救命,能保护家人和牲畜。学会使用消防器材,做现代牧民,这让人骄傲。一次次演示,科学的防灾减灾理念悄然改变着当地相对粗放的生产生活方式,指战员在牧民渴望和感激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牧民哈兰曾给搜救“驴友”的消防指战员当向导。他眼见指战员冒着生命危险拯救“驴友”,可有时候被救的人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说。“他们这是为哪样?我想不通啊,这些年轻人也是别人父母的儿子,儿女的父亲啊!”哈兰心疼得直跺脚,可指战员却说:“我们的使命,祖国知道。”
牧民们把指战员当作儿子、兄弟,他们仔细地收拾自己家,不留安全隐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尽最大力量避免灾难发生,“不让这些年轻人当灾难里的英雄”。
春去秋来,大自然依然无情,岁月却变得温柔了许多。从他们来过的8年里,祖国西陲的这片牧区再没有发生过一起火灾。乌恰县2镇9乡、34个行政村、8个社区、2个口岸,一一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努力工作的身影。
如今,阿依提库节·艾山尼克已是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消防救援支队的政委,牧民们见到他还是热情地叫他“阿依提大队长”,热情地拥抱他。他在回忆马背上的往事时内心激荡得几度让泪水决堤。
遥远的地方,有布茹玛汗大妈慈祥的眼睛,有边境线上孩子的眼睛,那些美丽纯真的眼睛,能把人的心剜走,能勾住消防指战员的魂。为了他们,年轻的指战员一次次策马上路,无怨无悔。
3、绝境营救
2000年,甘肃天水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上,跟随父母入疆的10岁男孩孙应军向车窗外眺望。绿色慢慢变成灰黄,田野变成戈壁。“好大好大的山河!”他惊叹。“是好大好美的新疆。”母亲说。
2016年8月13日16时,时任乌恰县消防大队参谋孙应军,在克孜勒苏河冰冷的洪水中,任凭凶猛锋利的碎石割擦着双腿。
山洪奔腾,20米,一个小时,26岁的孙应军和25岁的张宏搀扶着60多岁的老人,终于与河中的“人体支点”——队友阿曼别克·热拉勒和李连杰会师。
夏日阳光下,冰山消融,雪水骤聚。老人正在垂钓,河水突变狰狞。来不及逃,脚下的沙洲迅速变成一片孤岛。野蛮的洪水不断吞噬孤岛,老人的生命岌岌可危。救援是从这里开始的。
会师了!可更大的危险在后面:从这个支点到岸边,才是水情最危险复杂的一段。而此时,4名队员已脸色乌青,满身伤痕,体力消耗殆尽。
洪水愈加汹涌,很快没过胸口。没有时间了!4个人同时作支点,让岸上队友把老人拉过去!如中流砥柱,血肉之躯围成了人墙。他们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孩子们,快回去!不要救我了!不要救我了!”老人多次绝望地哭泣。
“大叔,有我们在,咱们过得去!”年轻人的坚定承诺让老人重拾希望。岸上的所有队员拉拽着绳索,老人一寸一寸挪动,洪水一浪一浪拍打。
兄弟们,咱们在一起!孙应军、张宏、阿曼别克·热拉勒、李连杰,在洪流中把自己与兄弟们捆在一起,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在激流中站稳。
山石继续在洪水中翻滚碎裂,锋利如刀。野蛮的洪水一次次推倒老人,4个年轻人一次次淹入水中,托起救命的绳索。
再坚持一秒!再一秒……可是再也坚持不住了。老人安全到岸那一刻,4个人都倒下了。他们被卷进洪水,被波涛淹没。
痛,剧痛无比!乱石如斧如凿,如割如切。疼痛掩盖了冰冷,吞噬着他们的意识。咆哮的水声淹没了他们留给彼此最后的话,水和泥沙捂住了他们的嘴和鼻孔,只有忠诚的眼睛凝望彼此。
“再见了,我爱的人!再见了,我的乌恰……”
突然,不疼了?不疼了。孙应军感到自己不会动了,“砂石那么软,那么暖,像母亲的胸膛,像妻子的怀抱。”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妻子贺玉静对着他笑,秀发在风中飞扬。每天为他牵肠挂肚却以他为荣的妻子,此时已怀孕8个月。
“啊……”战友李连杰的一声持续很久的发泄的吼叫让他醒了过来。
他们被冲走的瞬间,岸上所有人拉住了绳索。大家用尽此生最大的爆发力,把4个兄弟拉到了岸上!
大家拥抱在一起,只有热泪没有言语。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孙应军没有告诉妻子这件事,但妻子看到了新闻。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哭,哭会伤到腹中胎儿,但还是泪如雨下。
乌恰县消防救援大队自成立的10年来,经历了300余次这样的救援场面。在火灾扑救、抢险救援和社会救助中,抢救被困群众215人。
遥远的地方,青春壮丽如山河。他们当中,有很多年轻人像孙应军、张宏一样来自内地,有的像阿曼别克·热拉勒、李连杰一样来自新疆的其他地方,他们中有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等不同民族,亲如兄弟。他们大多数人加入队伍时还不了解乌恰,却在一次次绝境营救中用青春和热血,给乌恰——他们第二故乡的人带来生命的希望与保障。
如今,孙应军女儿已经3岁,叫“依诺”。他希望女儿长大后能像自己和妻子、像兄弟们那样,身后有依靠,心中有诺言,无论对自己,对亲人,还是对国家。
4、边城之光
2010年,一辆鲜红的消防车驶入苍黄的乌恰城,醒目,耀眼。寂静的小城沸腾了,人们欣喜地互相转告:我们有自己的消防车了!干部们在大队门口等了很久,像迎接自己的孩子。来之不易,这是乌恰的干部们自发捐款买的,他们的收入并不高。
乌恰县位于帕米尔—西昆仑地震带的北部边缘,是地壳板块运动活跃的地区,地质灾害频发。1985年,一场7.4级大地震把乌恰县城荡为废墟,人们在10公里外建起新城。34年来,这里每隔几年就有地震发生。饱受天灾的乌恰人懂珍惜,分外渴望强大的救援力量。
“想快点接回去,可路坑坑洼洼,怕宝贝颠坏了;慢慢开,心里又迫切得很。”带新车前往乌恰县、时任中队指导员的任永忠至今仍难忘当时的激动,“车在跳,人在跳,心也在跳。90公里路程,居然开了一天。”
遥远的地方,人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星星点点的希望之光。大家把这辆车当作宝贝疙瘩,天天洗,天天擦,省下自己的鞋油也要给轮胎抹上。实战训练时,小伙子个个在地里滚得灰头土脸,可他们的消防车一尘不染;天冷了,小伙子们手上、脸上起了冻疮,可库房里的消防设备从来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完好无故障。
从这辆消防车驶入起,乌恰,祖国的西陲边城,开始了令人振奋的消防救援现代化进程。
2018年3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设立。不久,一个高规格的室内综合训练馆就在乌恰开工并于年底建成。指战员在冰天雪地和戈壁风沙中训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如今,经济欠发达的乌恰,拥有34米登高平台消防车、无人机等先进装备,可应对各类救援;灭火攻坚组、抢险救援先锋队不断更新技战术,消防救援变得更高效、更安全。2018年6月5日的山洪救援中,指战员们不到30分钟便将被困群众成功救出。
“紧急时刻,他们是乌恰百姓的指望。”乌恰县副县长王熙明介绍,这支“养兵千日用兵也千日”的队伍,赴汤蹈火,助民于危难,保民于安康,他们是乌恰的骄傲。
算上文职人员只有60人的乌恰县消防救援大队,保护着近6万乌恰百姓。荣耀与责任同在,副中队长塞买提·艾木都和队友珍视每天的训练时光,体能允许之下的每一次冲刺、每一段长跑他们都拼尽全力。他们总让今天的自己比昨天快一点、多跑一步,挑战并刷新身体和技术的极限。
因为他们比谁都体会得深,一秒之差、一步之遥,决定着生与死,决定着人们心中希望之光的暗淡与明亮。
5、心坚石穿
每逢遇到紧急任务,大队的精锐——战斗班总是冲锋在前。这个战斗班十多个人全部是90后,年龄最大的28岁,最小的刚满20岁,大多数是党员。高原的日晒、戈壁的长风雕刻着他们的皮肤,磨砺着他们的筋骨,他们看上去比同龄人更沧桑。
艰苦的训练结束后,他们仍然在篮球场上奔跑,不愿也“不敢”停下来。篮球击打地面和篮板的声响、队友的呼喊,会让他们暂时放下心事。战斗员崔炳勇说:“停下来就‘胡思乱想’。”
背井离乡,他们想家人、想女朋友。这里的太阳落得特别晚,时间走得特别慢,思乡的日子特别长。
手机的朋友圈里,同龄人的世界那么精彩,繁华的都市、时尚的生活、亲友的欢聚……这一切离他们那么遥远。“我们能分享什么呢?”20岁的崔炳勇问自己。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加入消防救援队?”刚来不久的年轻人总会叩问初心。在戈壁漫长的日子里,在队友相濡以沫的生活中,他们慢慢找回并读懂了自己的初衷——若真要什么回报,当初就不会来新疆,更不会选择做消防员。
遥远的地方,在激情燃烧的岁月找到自己的使命,明白肩上的担当,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一种幸福。战斗班班长郭玉龙和战斗员苗壮壮切身体会到勇气更为深沉的内涵——甘于忍受长久的寂寞和单调的生活,敢于选择更艰难却有价值的人生。
多年来,小伙子们在闲暇时清理大队院里数不清的石头,在碱性极强的土地上种草,试图改良土壤。种了的草会死,草死了再种,再种……植物在乌恰很难成活,没人相信这片戈壁能长出草来,但大家伙儿近乎执拗地坚持着。
今天大队院子里,在“对党忠诚、纪律严明、赴汤蹈火、竭诚为民”几个大字下方的平地上,不仅有了草坪,还有了一片小树林。每棵树上挂有姓名牌,凡是来这里工作过的消防员,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小树。
气候恶劣,大地贫瘠,大队教导员亚森·扎伊尔不敢保证这批树能成活,但他说他们会一直种下去,一直种到它们活下来。
遥远的地方,指战员们种下的这片绿色,就像他们年轻的不屈的生命,盎然在边陲小城,在曾经寸草不生的戈壁上生长。
“看看这些树!他们战斗过、牺牲过、奉献过、存在过!”亚森·扎伊尔说。
2019年10月22日20时30分,帕米尔高原,冬古拉玛山口脚下。雪停了,太阳穿过薄云透出光亮,石头房里柯尔克孜族牧歌悠扬。马背上的消防服务队到达了目的地。
“你们的衣服不是绿色的了?蓝蓝的,很漂亮嘛!”牧民们纷纷围了上来看新鲜。
“换了,火焰蓝!”艾合麦提·艾拜杜拉骄傲地说。2018年10月,公安消防部队正式转隶应急管理部;2018年11月起,全国消防救援队陆续换装,“橄榄绿”变为“火焰蓝”。
“还是一样,还是你们!我认识你们的大箱子,你们救过我的牛羊!”牧民说。
消防指战员递给孩子们葡萄。孩子们小手接过葡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在中国一天中最晚的那一抹阳光里。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07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