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风华
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未有一代人的青春如此令人怀旧,也从未有一代人的青春如此引人遐想。
当青年人的热血如火般燃烧、如荼般绽放过后,“知青”这个名字变得伤感而坚硬,并随着时间的辗转而渐渐色彩斑斓:
成长的痛楚是血色黄昏,无悔的奋斗是冰色北大荒,永恒的怀念是那草色的遥远的清平湾。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一个特殊时期的历史事件早已离我们远去,但“知青”却早已成为一个经典的主题不断出现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尽管与“知青”有关的文学作品至今不绝,但文学史上“知青文学”的所知却远为狭窄:一般认为“知青文学”的作者曾是“文革”中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作品的内容,主要是有关“知青”的遭遇,也包括他们返城后的人生道路。二十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曾以“知青”为表现对象的作家大有人在,如韩少功、王安忆、史铁生、张炜、张承志等等,但后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转向了更为复杂的创作主题,因而难以将其命名为“知青作家”。
知青文学的叙事呈现出体验与阐释的多向性。随着自身遭际的变化,人们对知青生涯的理解也发生了变化,这使得知青文学更显复杂:有的渴望为一代人的青春立言,谱写壮美的“青春之歌”,如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有的惋惜逝去的青春年华,如老鬼的《血色黄昏》;有的书写插队生活的温情和诗意,怀念淳朴的乡风民俗,如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有的直面回城之后的迷茫和隔膜,思考今后的人生之路,如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
作为一个较典型的知青作家,梁晓声的作品努力赋予知青生涯以崇高意义,这在他的代表作《今夜有暴风雪》中尤为突出。在北大荒度过的漫长知青岁月使得梁晓声对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尤为熟悉。《今夜有暴风雪》中的故事正是发生在这里。小说集中描写了一个暴风雪之夜所发生的重大变故:上级下达了知青返乡的政令,而团长马崇汉试图封锁消息,将800名知青扣留在北大荒,以便为北大荒留下春耕的劳动力,以此来向上级邀功,得到从农场调回部队的机会。在为此而召开的会议中,政委孙国泰、排长曹铁强为此据理力争,而在会议室之外,知青自发组织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团部说理。暴风雪袭来,仓库着火,知青们又去奋力救火。战士刘迈克为了阻止趁乱抢劫银行的歹徒而被刺身亡,首次站岗的裴晓云则因故冻死在岗位上。在多方压力下,团长不得不同意为知青办理回城手续,在两位战士的追悼会上,政委发表了演讲,感谢知青们在北大荒的十年奋斗,并为这段逝去的青春追加了崇高的意义。故事的时间跨度并不长,集中在一个暴风雪之夜,但作家借助回忆、联想等叙事手法,非常巧妙地勾勒出知青在北大荒十年的艰苦生活和期间他们所经历的成长之路。在这个过程中,团长与政委之间复杂的矛盾、知识青年之间的爱恨纠葛、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之间的冲突与错位等都非常饱满地呈现了出来,“成长”成为整部小说的核心立意。主人公曹铁强、裴晓云、刘迈克、郑亚茹等知青,历经十年的风霜洗礼,由当初或鲁莽或敏感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理智、负责任的青年。迈克和晓云以生命为代价证明了自身的忠诚,得到了组织的承认,铁强则留在了北大荒,立志在北大荒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亚茹也在悔过之中走向了新的人生之路。“暴风雪”成为一个悲壮而又激情的象征,为这场离别赋予了崇高的色彩。纵然作家也描写了“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等场景,富于批判色彩,但作者从未因种种负面因素走向对这场运动的抱怨,而是对其抱以深情的感慨:“因为你们,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留下了垦荒者的足迹!因为你们,十年内打下了何止千百万吨的粮食!”在离别的关头,曹铁强对郑亚茹真诚地说道:“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许多,可是我们得到的,还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
与《今夜有暴风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鬼的《血色黄昏》。这是一部触目惊心的自传性作品,带着粗粝而惊世骇俗的真实感。作为革命中的热血少年,林胡和他的伙伴们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靠写血书辗转从北京来到内蒙古插队,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垦荒队伍中。一开始,林胡豪情凸显,身体强健的他斗牧主、打恶霸,谁都不放在眼里。但他向不幸的女知青韦小立表达同情和鼓励的书信不幸被检举,加上他平日不谨慎的言行渐渐招致有些人的痛恨,最终致使他身陷囹圄,险些送命。在牢狱中,折磨他的还有至亲好友雷厦的背叛。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名,他给上级写了上百封申诉信却石沉大海,连母亲都曾声称要与他断绝关系。为了重塑自己的形象,他干最累的活吃最差的饭,换来的仍然是同伴的恶语相向。爱情的受挫使他的知青道路更加坎坷,他曾在冰天雪地里策马几十里为了见到心上人一面,而最终却只能将她嗑出的一把瓜子皮紧紧攥在手中。艰难的知青岁月使曾经单纯冲动的少年见识了太多东西:为了自己得到升迁,视为生死之交的朋友可以彼此背叛。在故事的结尾,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却带来了土地的退化,在体力劳动中青春不再,只能最终回去干学徒工、结婚生子。每个人都在艰难的成长中变得成熟起来。
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众多知青文学中的一抹亮色。史铁生侧重挖掘的是知青与农民之间真诚淳朴的感情。对史铁生来说,知青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可能不见得比其他的知青更少,但他却努力看到了生活中温情明媚的一面。作品是以第一人称的角度来叙事的,描写了“我”在陕北插队时与破老汉的交往。因为自己腰腿不好,“我”被生产队照顾,去帮助破老汉养牛。破老汉善良而幽默,他体谅吹手谋生的艰难,会多给他们钱,不忍心吃老黄牛的肉。“我”经常跟他开玩笑,听他唱山歌,买他的鸡蛋,而他不舍得花这些钱,全部交给自己的孙女买新衣服。回乡后,“我”的腿病恶化,破老汉得知以后托人给“我”捎来了他自己舍不得用的十斤粮票。后来老汉的孙女来到了北京,给我带来了清平湾的消息,使我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怀念。
王安忆的短篇小说《本次列车终点》代表了知青文学的另一种风格。如果说前面几部作品是以回忆知青生涯中的苦与乐为主要内容的,那么《本次列车终点》开启了一个新的思考维度:知青回城以后的人生道路。作品的主人公阿信历经磨难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知青生活,回到了他的家乡上海,但等待他的却是种种未曾设想的烦恼。而这些烦恼的难解之处在于亲情与个人利益的微妙矛盾。阿信当年离家一半是为了让他的哥哥留在家里,而如今回来继承母亲的工作却会使弟弟失去工作。哥嫂想要分家,明面上说变成两个家庭可以多分一些鸡蛋,实际则是想把22平方米的客厅据为己有。时代在变化,人们都变得更加务实,大龄青年阿信无法在生活中找到他理想的恋爱,陷入一地鸡毛式的琐碎。在黄浦江边,面对汹涌的江水,阿信终于想清楚,不仅自己有十年的艰辛,妈妈、哥哥、弟弟、嫂嫂都有十年的艰辛。他也坚信,新的生活虽然迷茫,但是他一定会从中找到安定。
除这些作品外,阿城的《棋王》、王安忆的《69届初中生》、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等都是以知青为表现题材的重要作品。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张抗抗、陆天明、郭晓东等作家都在继续知青题材的创作,此后还出现了多部知青回忆录。在这样的潮流中,陈凯歌的《龙血树》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自省意识,因而具有了特别的意义。(郭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