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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量自我与认知世界——评赵若凡诗集《前路缤纷》 发布时间:2019-09-19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吉狄马加(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

  按照比较流行的方式,根据出生年份来对诗人进行命名和划分,诗集《前路缤纷》的作者赵若凡是一位货真价实的“00后”校园女诗人。放在中国当代诗歌的总体发展图景里看,《前路缤纷》这类诗集以及赵若凡这群诗人的出现是重要的。当“80后”“90后”诗人已经日渐成熟、并且贡献出越来越多具有个人风格的诗歌佳作之后,更年轻的诗人群体继续走上前台并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意味着我们诗歌创作的队伍扩大、结构生长,同时也折射出中国诗歌土壤的日益深厚、生态的良性循环。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某种特定的标签或许又没有那么重要。毕竟,十年的跨度对于诗歌的历史来说,其实是相当微小的,我们不必苛求从“80后”“90后”到“00后”的数字切换能够顺理成章地飞跃诗艺的河流与宽谷;更何况,成长本是一条古老的道路,一切曾经年轻的群体,最终都会跟随着自然的规律,汇入时代与社会的共同话语之中、去面对人类世世代代共同的关切和焦虑——就像年龄最小的“80后”在今年也已将步入而立之年,他们如今的写作,同我们最初的想象之间,已经出现了很多不同。

  对诗人自己而言,更重要的,或许是这些诗作所书写和记录的对象:十几岁时的青春,与校园相关的语境,生命中渐渐开始觉醒的种种情思和忧愁。相对于种种概念命名,这些可能才是诗歌中更隽永、更扎实的部分,它们来自于诗人年轻生命最真实、最细腻的内部,并且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失效、贬值。在我看来,这些诗句对应着的,是青春由透亮单纯转向复杂厚重的过程,也是个体逐渐获得主体意识、实现自我生命觉醒、并面向世界敞开的过程。葡萄将在此酿成美酒,浓郁的甜将在单宁的口感中获得更长久的生命——这正是诗的永恒领域,就如同里尔克在《秋日》里所形容的那样,“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具体而言,这种生命的觉醒在《前路缤纷》一书中,首先体现为诗人对时间的意识。“烟花笑靥/终究抵不过/光阴/平淡而苍凉的/离间”(《红尘漫漫》)。赵若凡的诗句中高频率地出现了潮汐、月亮、夕阳之类与时间流逝相关的意象,这些意象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直接通向诗人的自我审视与浓烈抒情,“月升起的时候/我怀抱中的/一轮倒影/不时波漾”(《潮汐与月》)“独自一人/看夕阳渐渐走失”(《无悔》)。时间意识的生发,当然与人世离别、物是人非的体验分割不开,“我没有踮起脚尖/再次搂一搂/你纤细的身躯//我也没有凑到耳边/狡黠地说再见/最后闻一次/鸢尾花的清香”(《鸢尾花》)。

  这样的过程多少带着几分残酷的意味,但也正是在伤痛之中,诗人开始以不同以往的目光打量她自己,如同在锤凿的敲击之下,那些充满仪式感的面孔表情从石头的混沌里渐渐被剥离出来,“我照着镜子/离奇或惊异/这是谁//……楼上的电视/重复着乏味的故事/楼下的人声/议论着多次的争执//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漫游》)。外在的一切“与我无关”,当然是自我意识集中觉醒下的一种特殊修辞,事实上诗人的生命觉醒,注定沟通着更广阔的未来想象以及众生万物,“我知道我还有那么多的明天/我知道我有的不仅仅是自己”(《成都的街》);而陌生人心头承载的重量,亦与诗人的情感间建立起可资对话的心灵共振以及同构性的血缘谱系,“你用桨/划出一道又一道/曲折的弧度/像你微弯的背脊/承载湖水的重量”(《幻梦——记尼泊尔摇船人》)。由此,诗人笔下一再作为倾诉对象和情感寄托出现的“你”,作为“一个不存在的开始”,便因其虚拟而获得更宽阔的内涵,进而与世间更驳杂的命运、更多样的可能性相勾连,“未来还可以变幻//……我幻想了无数的结尾”(《未来》)。

  除却打量和思考自己,诗人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还在于其开始有意识地以独立的目光认知世界、并赋之以独特的语言表达。在这方面,赵若凡有许多首作品给我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例如《雾》,“我对这样温驯的早晨别无它择/被压抑的城市上空/飘流不知形状的雾/点染几分辉煌的蓝色/于是成为/数天中一个较亮丽的早晨”。通过雾气来观察城市的早晨,继而通过“细碎的脚步声”来引出人群的存在,让我想起艾略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里黄色的雾与都市街巷里的人。《窥》的名字本身便意味着对世界的观看、辨识,“船桅轻微晃动/勾破了蓝天布景”“我把望远镜扔进海中/鲨鱼簇拥而来”等句子,显示出独到而敏锐的想象力,整首诗的节奏形式及感受方式,也与顾城的名作《弧线》有异曲同工之妙。《因缘——记蓝毗尼》一首,则把内部自我与外部世界很好地连接在了一起:菩提树的绿色浓荫、过于澄澈的蓝天、晦涩如轮回般的梵经诵读之音,使得“一切情感/都不再真实”;于是,“我蹲下身/拾起孤零的石子/试图遮挡太阳的光辉//远方/风铃被唤醒”。这是富有意味的一幕:在一种超逸出时间秩序以外的语境布景之下,诗人暴露在情感剧烈冲撞所带来的眩晕感中。她本能地试图去抵挡这种由外部世界冲向内部心灵的冲撞——借助具体的石子或者抽象的语言——结果却是有更多的东西在冲撞和抵挡的过程中被唤醒。这是词语喷涌的时刻,是诗歌诞生的时刻,同时,也正是诗人年轻的生命光华绽放、自我赋形的时刻。

  《光明日报》( 2019年09月18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