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丽丽
一部红楼梦,那么多人研究、评论,究竟最能打动人的是什么因素?我觉得,在文本爬梳上薅过无数遍羊毛的我们,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关于红楼梦的学问了。极少有人关注有关红楼梦的考据与版本,礼仪与历史,反而,那些独出机杼,带着自己慧眼慧心看红楼的人,最能打动我们。因为那是作者的性情与识见。刘晓蕾,就是这样一个评红者。《醉里挑灯看红楼》是其新作。她写的红楼梦,怎么说呢,就是好得不像一个博士写的,尤其不像一个哲学出身的文学博士写的。
这话没有在学术圈里泡过的人未必深知其味,但能够会心的人,都知道要写出内容与识见,又要洗却学术话语的枯燥干巴,还得时不时遏制自己过分智性化卖弄学问的冲动,有多难!能够一点学究气都无,自如地挥洒汉语文字的美感与灵性,有多难得!刘晓蕾写红楼梦,就是一点冬烘气也无,捧出来的一颗玲珑剔透玻璃心肝。因此,如果抱着看论文的态度去评论她,真是辜负了她这样一个真人!
刘晓蕾说红楼,最好的一点是“真”。她说红楼,写红楼,没有云山雾罩将自己深不可测地藏起来,而是活泼泼的性灵活泼泼的态度。许多人,都记得她是如何赞美黛玉不屑宝钗的。她说黛玉是明媚的女子,爱与态度都在脸上。她爱黛玉的真,不喜宝钗的守拙装愚与洞察世情的“机心”,对她而言,真假之辨,如同清浊之辨,是一种格调的层级区分。
其实,你很容易就读出来,刘晓蕾,实实在在是个梦中人。她就是活到一百岁,也妥妥的是一种青春姿态。从她的外表到她的内心。她的红楼梦课程,是大学里的网红课。这些年,在一个理工类985大学里,每个学期几百号人抢她的红楼梦大课,认认真真看书写评论,如痴如醉追红楼。这是真本事。不是网上吹几句能做到的。她的学生喜欢她,喜欢到无可无不可,说:你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吗?要感动年轻人,没有一颗真心,没有真性情是万万做不到的。我认识的晓蕾,几乎没有老实坐着的时候。从读书到现在,只要她在场,空气都是欢乐的。任何大腕她也从来不怵,嘻嘻哈哈,娇憨又机灵。读博时,因为一项政策不公,她敢去与校长当面质询。连导师知道后都连声赞她有胆气。二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多少少年变成含辛茹苦的中年,身体姿态从放达到拘谨,面容从明亮到黯淡。唯有晓蕾,她的神情面相内心,似乎从来没有被这个俗世沾染过。
刘晓蕾这部《醉里挑灯看红楼》,有一口少年气。细读下来,她品鉴的人物,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姿态:“真”!她说:我关心的是,是选择一辈子循规蹈矩,“步子笔直,道路狭窄”,最后进了坟墓,歌还是没有唱出来,还是像黛玉那样听从内心,痛并绽放,孤独而自由,拥有一个真实而坦率的人生?这句话堪称是全书文眼。济慈说过:真就是美,美就是真。大概晓蕾就是践行这样的美学标准的。所以她看不上宝钗,说宝姑娘没有青春期,一生下来就老了。就像中国文化一样,过早成熟,老气横秋。这不动声色匍匐前进的姿势,是典型的中国式生存智慧。但是刘晓蕾欣赏的是那些旁逸斜出,拒绝跟生活和解的人。兼有明媚与哀愁的黛玉,无用但满怀悲悯与温柔的宝玉,机心欲望一个不少的脂粉英雄王熙凤,骨灰级老文青贾母,英挺有大志的探春,见识过诗与远方的宝琴……
她还有侠气!真,有各种姿态各种表达。从对女性的审美而言,主流标准还是喜欢温润如玉含蓄内敛。晓蕾恰恰不是。她欣赏那些有真性情真情义的人物,在文字里替她们摇旗呐喊,与卫道士、伪君子们作战。放达与真性情是她品鉴人物的最重要的标准。王熙凤弄权,对权力的欲望从不掩饰,她也不屑于做贤妻,长辈、道义与制度都不支持她嫉妒,她就靠自己的权谋与机心除掉情敌,以生猛的雷霆手段做真小人,晓蕾感叹她是强调温顺和服从的男权文化中的脂粉英雄。这种从力比多阐释的角度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对尤三姐的解读也是如此。晓蕾断然否认程乙本的删节,认为有黑历史的尤三姐也是英雄。尤三姐的放浪中有“醍醐灌顶大翻身大醒悟”。这些女子未必道德,但“伟大的文学,不是道德的底盘,而是人性的世界”。真是清刚明亮的文眼!这是亮铮铮的态度,有金石之音!
晓蕾也擅长剥除在温文尔雅的教养面纱下的虚伪。她说宝姑娘“不爱红妆爱道德”,“道德家最喜欢干什么?当然是教育别人。”她教育湘云和黛玉,也教育岫烟,“红楼梦里有男人,也有女人,只有她像圣人。”作者慧眼拎出许多湮没的细节,比如前八十回里,宝钗和王熙凤居然是没有对手戏的,她们私下里没有谈过话;刘姥姥在大观园中表演段子,众皆哄笑。唯独没有对宝钗的描写,因为她不笑。我读着又骇然又叫绝!而向来自视甚高的妙玉,也被晓蕾毫不客气抢白,说“妙玉这通身的做派,对茶具的讲究,对物品价值的执着,倒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烟火气”。妙玉对刘姥姥的蔑视,更是分别心作祟。所以作者铿锵有力地评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命运。晓蕾从不屑于掩藏自己的爱憎,如她笔下的黛玉之辈,也自有一股痴气与真气。
我读晓蕾,如同听她说话,砍瓜切菜一般伶俐俏皮,又犀利聪慧,经常忍俊不禁。晓蕾的文字质地轻盈酣畅,情感充盈而一气呵成。她挺晴雯,说袭人有多现实多隐忍,晴雯就有多骄傲多嘹亮,这是元气淋漓无所顾忌的女子。说晴雯撕扇,是优美的行为艺术,堪比黛玉葬花,可入《世说》;说黛玉和湘云的联诗是文艺小清新,妙玉的则是华丽时髦哥特风,又时髦又高级;她贬袭人忧惧宝玉与黛玉将来有“不才之事”,就冷哼一声:原来规矩人是不谈恋爱的,是直接吃禁果的。隔着久远的历史的帘子,刘晓蕾妙语吞吐,竟将红楼讲得如此贴近现代人的肺腑,如此命中,让我们欢笑,而又在某个时刻低回长叹。
看到这样的文字,一个酷酷的文艺女青年的形象便浮现出来。晓蕾确实堪称纯正的文青范,她就是活到一百岁也不会逊色于她笔下的骨灰级老文青。她爱花草,爱艺术,爱美食,朋友圈里经常不是花就是艺术展,但遇见不公不义往往愤怒冲破天际。即使在外人看来,那与她的文艺生活一点无干。她不入世,又有着极其叛逆的勇气。作为一个在大学里任职的名校博士,她一心一意教书读书。似乎母校南大中文系的一些名士风还寄寓在像她这样的少数派身上。然而,与清冷的遗老遗少名士派不同,刘晓蕾是热的。她热情,无论什么时候与她相见,卷着大笑而来,卷着大笑而去。她有一种真正的洒脱,浑不以为意;也有一种真正的强大,无论世界怎么变,她不变。带着一种京城文青范,走路带风,通透,飒爽。十年,二十年,她的样貌始终不变,热忱始终不变,这很了不起。
真正的写作者,其实都是在回应自己的内在生命。刘晓蕾读红楼梦,作为读者,我们读的是刘晓蕾。晓蕾不是一个勤奋的高产者,了解她的朋友都知道,她有点小懒。她自己在后记中说,是因为人生遇见一二知己的督促与鼓励,才陆陆续续将此书完成。诚如斯言,我个人也觉得这本书是她披肝沥胆酬知己之作。正因为是酬知己,所以这书的文字格外真,是真正热气腾腾捧着心肝写出来的。有时候,那情感的热与烫,会令我暗自心惊。她说: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总觉得是在读别人的故事,隔岸观火。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发现这故事是自己的,是芸芸众生的。爱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勇气。写作,何尝不是一种勇气?一旦你开始书写,你的情感、评判和态度,就袒露在世人面前。
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用晓蕾自己的话说:“文学与爱情,是转化,是平衡,可以建构自己的秩序与美,去抵抗浑浊的生活之流。”懂作者的人会懂得这句话的意义。此书是一本有态度的性情书,不在深而在真,不在理而在情,不在缜密而在飒爽,不在现世而在理想。它能激发那些最纯真的对于青春的久远怀念。它是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对这世界的诗性呼唤,也是一颗清刚明亮的诗心对理想世界的重建。(朱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