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党云峰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新诗百年,写下了时代变迁、写出了人情冷暖。但在网络时代,诗歌被稀释、泛化,导致对现实、自我的过滤、提升功能减弱了。很多诗人、学者认为,个体只有在与他者的对照中才能存在、才有价值,自我经验离不开时代经验。诗人在凝视当下的同时,也要将文化传统化入时代,才能写出富于文化主体性与传承性的文本。
擦亮汉语之美的探索
语言不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民族文化积累的表意系统,沉淀了世代的文化记忆。学者杨汤琛说,经过口语化改造、白话文引入、欧化影响等杂合而成的现代白话成为诗人的主要语言质料,语言的现代性追求成为主要方向,新诗写作弥漫着欧化、晦涩的语言气氛,汉语的节制与优美难觅其踪。如何重新擦亮汉语之美,成为很多诗人的自觉追求。
上世纪30年代,戴望舒、废名、朱英诞的吟哦既有晚唐诗歌的深情绵邈,又有宋诗的平易风趣,自觉或不自觉地让传统在心灵世界中激起更深的回响;上世纪40年代,艾青、穆旦、冯至等一面学习西方诗歌,一面在自己身上恢复“杜甫传统”,自如地把握时代,把诗性的自我有效地置入历史前进、社会发展的洪流;改革开放后,舒婷的抒情诗中有宋词的影响,顾城的童话离不开唐代绝句的滋养;洛夫、余光中等在中与西、古典与现代的相互激发中找到了建构各自诗学世界的可能……学者程继龙表示,一个世纪以来,在诗歌的苑囿里,人们总是纠结于要“新”还是要“旧”,其实“诗”更重要。
诗歌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最灵敏的触须。诗人郑小琼在组诗《玫瑰庄园》中以独创的二十四行诗体完成了对家族历史的追忆和重塑,尽管体式、叙事等方面吸收了西方诗歌的传统,但是意象、感觉、气韵是中国化的。诗人王单单立足云南,把个人的成长经验上升到对青年一代生命历程的书写,打动了无数读者,例如他在《镇雄诗篇》中写下:“几年前,我在安尔村教书/习惯于清晨/要看远处的山脊/根据那些光斑/判断学生到我的距离/很多时候,我会/因此而备受感动。”程继龙认为,诗歌情感多从日常生活的瞬间得来,却接通了内心深埋的激情,很好地融通了现实与内心、自我与大众,这使人想起艾青深情歌颂土地的声音。
从时代境遇中抽象出时代精神
鲁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遗·今春的两种感想》中说:“我们常将眼光收得极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极远,到北极,或到天外,而这两者之间的一圈可是绝不注意的。”学者张永峰认为,这种批评对当今个人化的诗歌写作同样有效。个人化写作范式中,个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缺乏历史和社会作为中介的,但诗歌写作离不开对某一时代人们实际生存条件的了解与叩问。
“如果一个诗人既把握了某一时代的特征,又对时代共性和延续性的问题有所涉及,那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诗人。这就要求当代诗人既要深入了解时代生存境遇,又要从中抽象出时代精神。当然,最终要回到个体的生命上来。一个对个体生命没有深切感知的人,不可能感知外在纷繁的世界及其所置身的翻腾的时代,从而也就写不出时代的诗篇。诗人必须走向生命的深处,这也是走向时代的内心。”学者赵目珍说。
如何在快马加鞭的现代化进程内部有效承续传统文化,如何在世界性的合唱中加入中华民族清晰的声音?杨汤琛说,新诗百年,自胡适的两只蝴蝶振动翅膀,中国新诗便从古典挣脱出来,朝西方现代性奋力追逐,西方的文学传统及其诗学理念成为不言自明的价值依据,导致新诗一度沦为他者拙劣的回音。但也要看到,从新月派对古典意境的转化、卞之琳对传统诗学的接通,到新时代诗人的接续努力,这些沉静而执着的诗学实践昭示了古典传统绵延不绝的生命力。
把新经验写进新诗
“越是古老的、经典的命题,越需要在新的话语模式中被擦洗、重塑,进而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孕育并降生,这正是诗歌的天职和根本价值所在。如果诗歌不能以新的方式回应和表达这一切,并由此拓宽现代汉语的表现空间,那无疑是一种失职。”学者李壮说,诗歌并非简单的、现实生活逻辑上的词语收纳,而是如何让现实话语中早已熟悉的词语在诗歌语境中生根发芽、焕发光彩,并有效地进入审美意义层面。
新的词汇背后是新的书写对象、新的经验基点。李壮追问:“诗人曾熟稔于歌颂麦子,但如何去写一块橱窗里的面包?诗人曾慨叹滔滔江河之水,那么能否对着喷泉写出名篇?有关月亮曾经有过那么多名篇佳作,那么有没有一首诗能使都市的霓虹或路边的街灯直击个体的心灵?这些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是否已真正进入诗歌的审美记忆谱系?”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曾说:“美国诗歌需要一个强大的胃,可以消化橡皮、煤、铀和月亮。”对中国当代诗歌来说,这样的“胃”同样重要。
“拉金、帕斯、米沃什、阿多尼斯、沃尔科特、辛波斯卡等外国诗人的作品滋养了很多中国诗人,并且提供了反思自身的视角。虽然我们比以前更热情地提倡中国传统,但在强化主体性、增强主体意识的前提下,还应当继续与西方对话、向西方学习。”程继龙说。
很多诗人不仅遣词造句趋向文言文的雅致,还在诗句的编织中大量征引古典诗词的语汇,例如陈先发在《前世》中写的“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两岸”,构筑了古典诗文系统与客观自然相呼应的丰富语境。杨汤琛认为,汉语中的传统之美仍需要诗人对之进行持续的激活与转化,汉语不仅要能表述外在的世界,还要能切入幽微曲折的深处道出时代的秘密。承续传统不仅是对其过去性的领悟,更要理解传统的现存性,从当下的虚空处创造性地汲取传统的强劲动力。(党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