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    夫

北宋至道元年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在山海关外扶榆国上空突然出现一条黄云和一条黑云，由远至近而后缠拧一处，两端如首如尾伸屈不止。百姓们看了各个大惊失色，以为有什么天灾要降临人间。只有一个正在化缘的和尚识得是黄龙与黑龙交媾，掐指一算知道人间已有贵子出世，却又得暗叹一声此子生不逢时，又因同自己有一段师生之缘，便算准了方位直寻而去。

果然在千余里外常突额勒克境内一座无名山谷中发现了被遗弃的男婴，周围有百多只老鹰为之遮风遮日，一只凤凰衔来奇异的鸟蛋正小心给他喂食。那弃婴见了和尚哇哇大哭起来。和尚便把他抱了走进山谷深处，寻了一个山洞住下来，直到弃婴长至五六岁，见他能够自己生活并认识了许多文字，才留下《治民要术》、《治国要术》和《治兵要术》三部奇书，化作一片烟云飘走。

弃婴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吴伏木，给无名山起名叫愚空山，把山谷称作苦度谷，把山洞称作无缘洞，把洞旁一块巨石称作虚无石，把石旁一棵秋天开花冬天结果的树称作飘缈树。自此，吴伏木夜宿无缘洞，日卧虚无石上看书，渴了喝山涧里的水，饿了吃飘渺树上的果，练就了一身济荒唐世浮沉沦天的本事，也不觉岁月匆匆须眉尽白了。

忽一日，果然出现异端，那只曾经给他喂食的凤凰飞落飘渺树上，叫声如啼如歌不止。吴伏木知道出山的日子到了，便打点了行装走出洞来。那凤凰在前面引路，辛辛苦苦来到了北宋国都。

国都街庭若市，好不繁华。吴伏木和凤凰乍来此地，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一无所知，站在大街上一时不知如何。来往的行人都围了过来，一个卖菜女挤上前来大声大气地问：“哪儿来的？干啥的？”

另一个毛头小子挤了一句：“没看见吗？卖野鸡的。”

那凤凰听了极不高兴，把头一仰高歌了一曲。闻者无不拍手称妙，却不知凤凰高歌实因悲伤。

吴伏木上前一步：“我是送才的。请问各位，那里用才？”

围观者却不再言。因为这样的事谁都没见过，一时间也都不知如何说好。正在这时几声锣响一队人马拥了过来，几个手提刀剑的人后面两个鸣锣的，接着几个打着彩旗的，后面便是一顶八人抬的红绸大轿，轿中之人还不停地掀开轿帘探出头来，好似欣赏街景，其实是想让行人看他额头上两个鸡蛋大的掎角，知道抖威风的人是谁。再后面是四个骑马的武士，一路上吆吆喝喝好不威风地拥了过去。吴伏木不知何故叹了一声，那凤凰却开口唱了起来：

小妓携桃叶，新声踏柳枝。

妆成剪烛后，醉起拂衫时。

绣履娇行缓，花宴笑迟迟。

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

笙引簧频暖，筝催住数移。

乐童翻怨调，才子与妍词。

便想人如树，先将发比丝。

风条摇两带，烟叶贴双眉。

口动樱桃破，鬓低翡翠垂。

枝条腰婀娜，荑嫩手葳蕤。

唳鹤青呼绍，哀猿夜将儿。

玉敲音历历，珠惯字累累。

袖好轻声点，钗因赴节遗。

重重偏头别，一一拍心知。

塞北愁攀折，江南苦别离。

黄遮金谷暗，绿映李园池。

春惜芳华好，秋怜颜色衰。

取来歌里唱，胜向笛中吹。

曲罢哪能别，情多不自持。

缠头无别物，一首断肠诗。

凤凰唱的本是一首艳词，也因它熟识了本城风情人物。不知因何吴伏木听罢心中大悲，在城中折了几条胡同仍不知该往哪儿去，不想胡打胡撞走近了附马爷府。心想附马爷一定是个懂得用才的，便叫开了门，在家人的引导下走进了中厅。你知道这附马爷府因何如此好进？原来附马爷是给公主赶车的老板，后来不知怎的公主下嫁了给他。

附马爷深知平民的苦处，不想摆老爷身价，还常常为百姓打打不平，所以他家的大门什么人都可出入，不管什么人想见他，他都要做做样子热情一番。其实他真正帮忙百姓的事也只十之一二，还都是很小的，大一点的总要找个借口推托，或说自己无能为力，结果落了个很好的口碑。

你道那附马爷是谁？正是刚才坐在轿里头上长角摆威风的人。吴伏木进来时，附马爷正躺在太师椅上，身后站着二女捶肩，身侧站着二女捶腿,还有一女为他把烟一女为他端茶，那肥油一般的肚子如同鼓起的小山不停地起浮。吴伏木未经世事，也不懂得问候一声，开板就说目的。

附马爷想了一会儿拉着长腔问：“有功名吗？”

“没有。”附马爷斜瞥了他一眼：“有钱吗？”

“没有。”

附马爷摇摇头：“有靠山吗？”

“没有。”

附马爷把头仰躺在椅背上：“敢杀人吗？”

“没学过杀人。”

“那你找我干啥？”附马爷再无先前温和了，“有功名，我可以大发善心给你个家丁干干；有钱，可以买官，钱少买小官，钱大买大官；有靠山，比我小的看个薄面，比我大的我自然不敢怠慢；若是个亡命徒，我自然要让你三分，说不定啥时候用你杀个人除个眼中钉什么的。可你啥都没有，让我咋帮你？”

“可我、我、我有才啊！”吴伏木一着急有些口吃起来。

附马爷摇摇头：“就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挤荒唐世浮沉沦天？那你等着世界荒唐老天沉沦时再来找我吧！”附马爷说完打了一个哈欠，“我要花花。”

一侍女忙提来一只小桶，解下他腰间之物伸入桶内。一股浊夜流入桶中，散出来的臊臭气顿时弥漫满屋。凤凰急忙展开翅膀煽了煽，把浊气挡开。附马爷又打了个哈欠才算完事。吴伏木不晓人间俗事，更不知那物除了撒尿之外还别有大用。凤凰却是见多识广的，偷眼把它看了个仔细，竟然被其粗壮吓了一跳，心中顿时解开了公主下嫁之迷，也憧憬起人间的美事来，便暗暗许了个愿：将有转世为人时一定做个风流才子，享尽天下美女的妩媚。

吴伏木很沮丧地从附马爷府中出来，又在城内折了几圈儿，看看天时已近下午，不觉有些饥肠漉漉喉干口渴，想讨碗饭吃没人舍，想找口水喝没人施，才知市井中人不但爱钱如命，还吝啬至极。而他一味相信师傅的教导，苦修挤荒唐世浮沉沦天的本事，却不懂得半点赚钱活命之道，如今混入市井之中，如何活得命来？

那凤凰其实也饿了，蹲在他肩头也没了往日的朝气。

吴伏木抬头看见一家很大的当铺，猜想老板准是个吃不完花不尽的款爷，又极虚图风雅宠爱宠物。若把凤凰许在了这里一定不会再受饥寒，便朝着当铺的门走了进去。当他把凤凰从肩上抱下举上柜台，突然想到凤凰有了落脚，“我”如何活法？便灵机一动要当凤凰。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吴伏木虽无父无母，但幼时凤凰衔蛋而养，今又引路出山，可谓活命之母创业之父，却因饱腹欲卖父当母，可见世人之卑下！

老板听了冷笑道：“是和别的野鸡有些不同，但还是野鸡，没用。不要。”

市井中人竟如此愚昧，凤凰听了心中大悲仰首高歌一曲。老板这才惊讶不已方知遇到了宝贝，心说若用它主办动物演唱会，不但能走遍天下，赚来成堆的银子，还能名扬世界，便答应了十两银子。老板让伙计买来鸡笼盛了凤凰，这才把十两银子称了称扔过去。

吴伏木接银在手转身出门。

老板突然大叫：“回来，回来回来！”

吴伏木走回生怕老板变卦，两只穷酸眼怔怔地看着。

老板一双认钱的眼睛死死耵着他的草鞋，看了好久才说：“草鞋当不当？”

“破草鞋也能当？”吴伏木感觉奇怪。

“能！当然能！”

吴伏木心说一只凤凰才当了十两银子，一双破草鞋能当几钱？若真当了，还落得个没鞋穿，便有意拒绝。

老板看出了他有些不愿意忙说：“当一千两，一千两。”

吴伏木大感意外：“多，多少？”

“一千两。一千两黄金，不是银子。”

吴伏木虽然不识世物，但也懂得黄金是好东西。贪财，大概是人的本性，而且生来就有的。

“那我只当九百两。”

老板一听又喜：“随你，随你。”

“得把凤凰还我。”

原来吴伏木说话大喘气。

“那不可以！你就是少要五百两金子我也不卖！”当铺老板把头摇得象货郎鼓。吴伏木无奈只好如此。

老板让伙计拿来一块旧布给吴伏木包了金子，送他出了大门，看着他走过了横道才忙着跑回来，急急关了店门，把草鞋捧起来左看看右看看，用红绸包了一层，用蓝绸包了一层，又用黄绸包了一层，这才打开保险柜双手托着恭恭敬敬放进去。

再说吴伏木在钱庄存了金子，换上绸缎长袍摇摇摆摆走进一家十分讲究的酒店，要了一桌山珍海味两坛好酒美美地吃饮起来。你道这样一位饱学之士缘何如此的就变化了？只因那一千两金子和那一身绸缎包装。世人大都如此，只要有几个臭钱有一身包装，便不会再记住自己的真姓真名，不知自己的身价有多高了。何况他本来就有一胸锦秀！？不过他还不是有了钱就忘记祖宗的人。他一边饮着美酒吃着佳肴一边回想这一天的遭遇，越品越觉得世人都在颠倒着看世界，说不清是世人愚昧还是自己无知，竟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不一会儿便酒劲儿上涌头脑浑浊起来，急忙跑到大街上呕吐了几口，又想起当草鞋当凤凰之事，禁不住感慨起来吆喝了一声：“凤凰不值钱，破鞋价千金。”

他本想用这一声吐尽胸中浊气，谁知才喊了一句浊物反到上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来。待安静了会儿觉得再无浊物上涌，又喊：“凤凰不值钱，破鞋价千金。”

路上行人听了尽皆失色，虽然心中各有妙解，但人人聪明都不说破。只有吴伏木仍然在喊：“凤凰不值钱，破鞋价千金。”

此时太阳虽已偏西但尚未下沉，万里晴空突然响起了炸雷，接着就有乌云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顷刻间灌满了一天一空。街上的店铺和人家都急急关了门，外面摆摊儿的小贩也都忙着收摊儿，来不及回家的行人都忙着寻找避雨之所。大街上很快空阔起来。

吴伏木对天气的突然变化毫无知觉，依然大喊：“凤凰不值钱，破鞋价千金。”他的声音刚落，天上银亮一闪，乌云正中如同拉开一门，门内闪着亮光，一个团状的火球跳出来闪着火花落将下来，不停地在人们头上炸响。世人都没见过如此情形，不知老天要发生什么故事，各个都惊得目瞪口呆。

“凤凰不值钱，破鞋价千金。”吴伏木依然在喊。

声音惊动了火球朝着他撞去。有人惊呼：“醉鬼，快闪开！”

吴伏木还无知觉，仍然在喊：“凤凰不值钱，破鞋价千金！”就在这时，火球已到了他头上，“轰”的一声炸响燃起一道火光。吴伏木突然立正一动不动了。那火球还在他头上盘旋不止，直到一个黑球从他头顶冒出，才一先一后射向天空，跳进那门内。接着那门继续拉开，直到乌云走尽霞光满天。

人们一齐走出来围拢去观看。待先前几人走近时，吴伏木身体如刀切般从中间分开两半。众人又大惊失色，有胆小者已不再敢上前，那胆大的走近细看，见两半身上各有一行文字，合起来正是一副对联。

上联为：太平盛世本是荒唐始，不用你你来何用？

下联为：天下沉沦最需英雄日，需你时你在何方？

这一匡世奇闻不径而走，而且快得出奇。那凤凰听了大悲而死。当铺老板沮丧至极，忙让老婆把凤凰煮了下酒，谁知那凤凰胸中竟空无一物。待差不多煮熟了时开锅一看，凤凰早无踪影，却有一条黄绸叠得整齐放在锅内，毫无半点湿意。老板娘急忙拿来给老板看，见上面也有一行文字，正应了那副对联的横批。写的是：来不逢时去便无处。

老板惊讶不已，想起那双草鞋，急忙打开了保险柜，哪里还有草鞋的影子？只留下红绸蓝绸于此。

红绸上有诗两句：麻草本是山中物，一岁一枯半岁荣。

蓝绸上有诗两句：万事荣华谁取得，缘到随来缘去空。

老板不解诗意，只因破财又丢面子捶胸大哭而死。那放着吴伏木金子的钱庄也在当天夜里着了一把无名大火，惟独那一千两黄金被烧成了硬石头。